接触时间一长,彼此性格方面的差异就渐渐地暴露出来,在对待一些问题的看法上也不尽相同。比如说,两人经常谈论外出打工的话题。孙艳梅在县城读过三年高中,跟着父亲联系买卖也去过好多地方,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心眼也算很活络,心里向往着大城市,却不敢轻易去打工。从报纸上、电视上经常能看到。一个女孩子家外出打工不易,出过好多稀奇古怪的坏事情。张根柱也是一个不愿轻易外出打工的人。张根柱的“不轻易”与孙艳梅的“不轻易”不是一个“不轻易”。张根柱是个满足现状的人,现在在家帮着父母打理生意,将来父母老了。一摊生意就会转交他的手上。莫说去大城市累死累活打工挣不着钱。就是去那里捡钞票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孙艳梅想让张根柱去大城市多走一走,多看一看。 孙艳梅说,一个男人家怎么在外面闯荡都不为过。 张根柱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说,我去外面干什么?我不去。 张根柱的一副神态像是一个小孩子,生怕一出家门就丢失掉。 这一天。孙艳梅的一个高中女同学从县城打来电话,说她爸爸在城里开一家很大的超市,问她愿不愿意去那里打工。这位女同学的爸爸这些年一直在这座煤城里做贩煤生意,做得很大,发一笔大财。前两年转行回县城做房地产。现在又杀回煤城开超市。孙艳梅的高中同学没几个考上大学的,这位女同学很热心地想帮助一批家住农村的男同学、女同学去她爸爸那里工作。孙艳梅首先想到的就是张根柱,两人一块去,要是名额有限,就让他一个人去。张根柱不愿意去。说我家做生意还耍雇人呢,要我去给人家打工?亏你想得出来这件事。孙艳梅说,你去不止是打一打工,你是去长见识,你是去开眼界。你这一辈子还能就满足在集镇上做一做小生意?张根柱说,你说话的口气倒不小,我家一年生意能赚几万块钱,你说是小生意?孙艳梅说,真要是哪一天你家的生意做不下去,我问你怎么办?张根柱说,除非人不用吃饭了,农民就不用种地了。 张根柱家卖农用物资。孙艳梅家做当地产的干货。农用物资产在外地,店里缺少什么货物,打一个电话说一声。人家就从县城把货发过来。要是张根柱家自己去进货。顶多到县城里。干货产在当地,买家好多外地人,有的在远方的大城市。应该说,张根柱家做生意是守生意,是向内的,很少走出去,很少与外界联系;孙艳梅家做生意是向外的,经常要与外面联系,经常要走出去摸一摸行情。 孙艳梅说,你不去我去!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张根柱没给在城里的孙艳梅打电话;孙艳梅从城里打电话过来,张根柱也不接。张根柱想把孙艳梅忘记,哪里又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呢? 这一天,张根柱打电话跟孙艳梅说;我明天去城里看你。张根柱嘴上说是去看一看孙艳梅,心里却想着赶快把孙艳梅劝说回家。孙艳梅在电话里说。我在城里新处了一个男朋友。张根柱在电话里顿一顿,嗓子哽咽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看不上我。孙艳梅说,我新处的男朋友也姓张。张根柱不说话。抽抽泣泣的哭声从电话里传过去。孙艳梅说,他的名字也叫张根柱。张根柱停止抽泣笑起来。 火车站在这座城市的西边,孙艳梅所在的超市在这座城市的东边,“哐里哐当”下火车,转两趟公交汽车,穿过整整一座城市才找到这家超市。张根柱见到孙艳梅的头一句话就说,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孙艳梅说,我在这工作好好的,回家干什么?张根柱说,这座城市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那里的集镇才是你的家。孙艳梅说,我喜欢在超市上班,在这里才算真正地做生意,我想你也该留下来。张根柱说,这里生意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孙艳梅说,我俩将来不能开超市?张根柱冷笑一声说,候到哪一年城里都是城里,农村都是农村,这种超市都不能开在集镇上。孙艳梅说,谁说非得在集镇上做生意?谁说非得开超市?张根柱说,我不跟你说,你这是在县城上高中上傻了。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一见面就闹个不愉快。张根柱认为孙艳梅不务实,心眼活;孙艳梅认为张根柱太死板,身子懒。 张根柱说孙艳梅,我算把你看透了,家在集镇上,人在集镇上,一颗心扑棱着想往城里飞,非得在城里碰个头破血流的才死心。 孙艳梅说张根柱,我算把你看透了,在集镇上呆懒了,怕进城里,怕动脑筋,照这样下去有你在集镇上喝稀饭都喝不上的那一天。 张根柱不甘心。做着最后的努力。 晌午两人就在隔锅香土菜馆吃的饭。孙艳梅没喝酒,张根柱喝一瓶啤酒。一走进小旅馆的房间门,张根柱一把抱住孙艳梅,一张嘴臭烘烘地想往孙艳梅的嘴上亲。 孙艳梅极力躲闪着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呀? 张根柱说,我怎么不要脸了?你是我女朋友就得跟我亲嘴! 孙艳梅问,哪个说女朋友就得亲嘴? 张根柱说,全天下人都这么说的。 张根柱带着一股蛮横无理的劲头,容不得孙艳梅去说理。 孙艳梅笑起来说,没见过你这么胡搅蛮缠的男人。 孙艳梅一松劲,张根柱一趁势就把舌头伸进孙。艳梅的嘴里边,吸起来,吮起来,搅起来。 张根柱与孙艳梅交往半年多来,只拉过她的手,只摸过她的手。好多次张根柱不能自己地想亲她的嘴,都被拒绝了。孙艳梅头脑冷静得很,一点不激动。孙艳梅说,哪有相处这么短时间就想亲人家女孩子嘴的?张根柱说,我俩谈对象都快半年了,还算短呀?要是人家的话早就那个上了。孙艳梅很天真地问,早就哪个上了?张根柱泄气地说,你是知道的。孙艳梅说,我知道什么呀?我看你是想学坏了。张根柱说。跟你这种人谈对象想学坏也坏不了。孙艳梅生气地说。那你去找别的女孩子学坏去吧。张根柱就没有言辞了。按道理说,两人订婚后,在某一种特定的场合里。亲一亲嘴,应该是许可的。孙艳梅依旧不愿意,还是说你等一等吧。孙艳梅要张根柱等什么呢?孙艳梅说。你等哪一天我亲你。孙艳梅觉得从情感上接受张根柱还有那么一段距离。 这次孙艳梅算是破例允许了。 孙艳梅猛力推开张根柱说,这下好了吧?亲也亲过了,我该回去上班了。 张根柱一副无赖的样子说,我还没摸你的奶子呢。 孙艳梅红起一张脸说,你再这样胡闹我就跟你翻脸了。 孙艳梅走向门边,想开门走出去。张根柱不死心,一把紧紧地抱住孙艳梅。这次张根柱的两只胳膊是从身后抱着孙艳梅,正好腾出一双手,隔着褂子一把攥住孙艳梅的两只奶子。孙艳梅没有反抗,一张嘴喘不过来气,像是窒息一般。 孙艳梅呻吟着说,不要,不要,不要。 张根柱觉得从背后抱着孙艳梅做事不方便,一反手,一拧劲,孙艳梅身子一旋转,张根柱脸对脸重新抱住孙艳梅,牢牢地把孙艳梅拥挤在门上。亲嘴不是目的,摸×不是目的,张根柱有更进一步的企图——睡上孙艳梅。一件没想到的事就是这种时候发生了。孙艳梅慢慢地弯起右腿膝盖,猛然一下照着张根柱的小肚子顶上去。张根柱“妈呀”一声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了。 孙艳梅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 孙艳梅连声问,你没事吧? 张根柱一脸痛苦地看着孙艳梅。 孙艳梅说,我不是故意的。 张根柱说。我知道你不会真心喜欢我。 孙艳梅说,给你亲,给你摸,给你睡,就是真心喜欢你? 孙艳梅一步一步退坐在床上说,你要是真那样认为的话,现在我就跟你睡。 张根柱看见孙艳梅两眼泪水汪汪的,看见孙艳梅的两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上衣的扣子。 孙艳梅说,你快点过来吧。 一束太阳光斜斜地从窗户照射进来,正好照射在孙艳梅渐渐裸露出来的脖子上,渐渐露出来的胸脯上,渐渐露出来的脊背上。孙艳梅的身子显得比太阳光还要白,还要亮,还要刺眼。张根柱一点一点站起身。没有走向孙艳梅,反过头打开门,走出去。 孙艳梅喊一声,张根柱! 张根柱没吭声。 张根柱跑出小旅馆,在一片塌陷区里遇见王国军。 所谓塌陷区。就是煤矿扒煤毁坏的土地。先是建一座大型煤矿,经过十年八年的开采,一片上千亩、上万亩的土地就渐渐地下沉塌陷,沦为一片塌陷区。在这么一片塌陷区里,稀稀疏疏地长几棵杂树,稀稀疏疏地开几座小煤窑,一条坑洼不平的煤矸石路上,跑着几辆拉煤的卡车,跑着几辆拉煤的拖拉机,走着几个有目的或无目的的闲人。张根柱就是其中的一个。张根柱没见过塌陷区,不知道什么是小煤窑,什么是煤矸石,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到处乱糟糟的,到处黑乎乎的。不远处有一处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根很高的烟囱。张根柱猜测这里应该是一座砖厂吧。 张根柱猜对一半。 这是一座废弃的砖厂。前几年建起来烧煤矸石砖,技术不过关,烧几窑就废弃了。现在这里是一处堆放煤炭的大场子,也是一处堆放煤矸石的大场子。小煤窑扒出来的煤炭堆放在这里,粉碎机粉碎出来的煤矸石堆放在这里。一个煤贩子走过来,买过煤炭,买过煤矸石,两样一掺合装车运出去。王国军就在这里干活,每天的工作量是粉碎四吨煤矸石。煤矸石坯料十五块钱一吨,把它们粉碎开。一吨能卖三十五块钱,一吨赚二十块钱,四吨赚八十块,除去电费、场地费,一天落六十块钱稳稳当当的。 粉碎煤矸石是一件体力活,一锨一锨从粉碎机的嘴里要把煤矸石喂进去,一锨一锨要从粉碎机的屁股后面把煤矸石铲出来,一正一反,一天的工作量其实是八吨。粉碎煤矸石同样是一件嘈人的活,脏人的活,整天粉碎机“嗡嗡嗡”震得耳朵疼,煤矸石粉尘卷扬起来弥漫得到处都是的。说起来,王国军不是一个能吃苦受累的人,累死累活一天挣六十块钱,早想甩手不干了。缺乏其它生活门路,不干这个干什么呢?王国军想找一个小工子,两人轮流着干,哪怕一天少挣一点钱。这笔账王国军早算过,找一个小工子一天少说要付三十块钱工资,一天能粉碎六吨矸石,多赚四十块钱,场地费不变,多出五块钱电费,能尽落五块钱,关键是两人轮流干活松快多了。 王国军心里这么算计着,眼睛看见一个人垂头丧气地走过来。 是张根柱。 王国军主动打招呼说,这个大兄弟是想找工作吧? 张根柱顺水推舟说,这不是没找着吗。 王国军心里“扑通扑通”猛然一阵乱跳,像是一个猎人看见一只猎物似的。 王国军套近乎地说,听口音我俩肯定是老乡。 张根柱说,我是淮阳人,你呢? 王国军说,我也是。 张根柱说,我家在大土堆。 王国军说。我家在六里桥。 张根柱说,不算远。 王国军说,隔着一个乡。 张根柱没说实话,他家不在大土堆。大土堆离他家五十里,是淮阳最穷的一个地方。王国军抽出一支烟递上前,张根柱摇手没接。王国军把烟塞自己嘴里,露出两排大黄牙,露出一丝窃喜。 王国军说,大土堆比六里桥穷。 张根柱说,有一口活气的都跑出来了。 王国军说,大兄弟要是不嫌弃,跟着我干怎么样? 张根柱问,你一天能给我多少钱? 王国军说,二十块钱。 张根柱看见王国军一颗跳动着的黑心。 张根柱反话说,你给这么多? 王国军嘴里徐徐地吐出一团烟雾,冷眼细细地打量着张根柱,有点看不透眼前这个人。王国军钓鱼似地松一松线绳说,加五块。张根柱说,加十块我就干。王国军心里一阵暗笑说,那我要看你能不能干动这种活。 张根柱说,我细胳膊细腿的就是有力气。 王国军说,有力气没力气一干活就看出来。 两人说话的时候,王国军休息着,停下粉碎机。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茶。张根柱莫名其妙地想干活,像是憋着一肚子委屈正想找一个地方出一出。 王国军递给张根柱一把大铁锨说,你只管把煤矸石坯料往粉碎机的嘴里喂,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把粉碎机憋坏了,我不怪你。 推上电闸,“轰隆”一声,粉碎机怪声怪气地叫起来。 张根柱“吐、吐”往左右手吐两口唾沫膏一膏。就开始挥动大铁锨干活。张根柱一铁锨接着一铁锨。没有停顿,没有迟钝,一副玩命的样子。王国军没看出眼前这个人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快活地使劲把嘴丫往两边咧。粉碎机像是一头不知名的怪兽,喂进去的多,就吃进去的多,叫声就高涨,就刺耳。粉碎机是个直肠子家伙,从嘴里吃进去好多,“消化”过的碎渣就从屁股后面屙出来好多。一吃一屙,煤矸石没有变成臭烘烘的屎,而是变成香喷喷的一大沓钞票。王国军坐一旁惬意地看着张根柱干活。惬意地抽着烟喝着茶,一副模样提前进入一个小工头的角色,提前进入一个小监工的角色。 王国军满意地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喂、喂。你是谢春花吗?你猜一猜我是谁?哈、哈、哈,你听出是我的声音就说明你心里有我。你问我什么事呀?我跟你说。现在我当老板了,我雇一个小工子已经给我干活了。你不相信?我跟你说这一会子他就像一头驴正拼命地干活呢。你还是不信?你个猪脑子,我问你我总不能长四只手吧,一边打电话。一边还能往粉碎机里喂料子。哈、哈、哈,这下你该相信了吧。还是当老板好呀。你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茶,别人就把你要干的活干掉了,别人就把你要挣的钱挣来了。 王国军一边给老婆打电话,一边斜眼监视着张根柱干活。王国军看见张根柱车起满满一铁锨煤矸石,猛然一下煤矸石连着铁锨一起塞进粉碎机里,粉碎机发出一声特别刺耳的怪叫,吃掉大半个铁锨头,觉得铁锨的滋味有点不对,赶忙吐出来,锨把连着残剩下来的半个锨头一下飞进半空里。 张根柱一句话没说,不回头地走开了。 王国军呆愣愣地看着张根柱一点一点走离开,也是一句话没有说。 王国军判断这不是一个神经正常的人,心里想要是这个家伙照着我的脑袋来这么一下子,后果真是不敢设想呀。王国军的后背上一阵阵发凉,惬意感、满足感都一下消失殆尽了。 王国军恶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说,今天真他妈的晦气。 张根柱的背影晃里晃荡的越走越小,越走越远。 这天下午剩余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张根柱一直坐在隔锅香土莱馆里吃菜喝酒想问题。第六瓶啤酒喝个差不多的时候,张根柱把问题想出一点眉目,锤式破碎机1hxpsj。那就是他跟孙艳梅不是一路人,就像老话里说的,豆腐渣贴门对怎么都是两不粘。豆腐渣只能是豆腐渣,门对子只能是门对子。晚上有一趟火车回淮阳,张根柱想赶这趟火车回去,隔天一大早就能回到集镇上。现在张根柱连一夜也不愿在这里果。 张根柱“咕咚”一声喝尽杯子里的啤酒,走出隔锅香。 张根柱自言自语地说,这一趟我不该来。 从隔锅香公交车站上车,坐两站路到牛巷街,下车往里走三十米是小旅馆,提上包就能去火车站。就是张根柱下车的一瞬间,看见马路对面的王国军与苏二妹。可以说从这一瞬间起,张根柱改变了自 己行程的目的,也改变了自己今后的命运。 ……张根柱紧紧地抱住王国军后腰不松手。那一时刻,张根柱摇摇晃晃的像是抱住一棵树,或者说一根电线杆子,有了一种依靠感,有了一种稳妥感。 李进扛着摄像机开始拍摄,周语手拿话筒开始采访。 周语问苏二妹,你们三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苏二妹不说话,不知道电视台的人怎么会横插一杠子。周语问苏二妹,你们三个人认识认不识?苏二妹依旧不回答,不知道该跟电视台的人怎样说。王国军看见摄像机往这边拍摄,威胁张根柱说,你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气了! 张根柱坚定地说,我就不松手,你能把我怎么样? 张根柱的头脸紧紧地贴在王国军的后背上,暂时没看见电视台的人。 王国军用自己的两手去掰张根柱的两手,怎么掰都掰不开:王国军用自己的拳头去捶张根柱的两手,怎么捶都捶不开。张根柱的两眼通红,是喝酒过后的通红;王国军的两眼通红,是气愤的通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奇怪地看着两个拍电视的人——李进、周语,奇怪地看着两个扭打着的男人——王国军、张根柱。奇怪地看着一个呆愣着的女人,——苏二妹。一对青年男女走过来。 小伙子说,这个女主角长得不怎么样嘛。 小姑娘说。看样子这是一个反映农民进城打工的电视剧。 前些天,牛巷街来过一个剧组拍摄电视剧,一连拍摄两三天。 周语跟围观人群解释说,我们是《新闻直击》栏目的记者,不是拍摄电视剧的。 有人昕明白后说,噢,我怎么说看着眼熟呢。 周语经常在《新闻直击》栏目上露面。 李进说周语,你快点采访你的,问一问他们俩为什么扭打在一起。 周语问,你们俩为什么撕打在一起? 王国军说,他是一个神经病人。 张根柱说,他拦路抢劫前面的那个女人。 苏二妹跑过来跟围观的人群说,你们快点拉开他们俩呀! 苏二妹看出张根柱不正常,也看出王国军不正常。 周语也跟围观的人群说。你们快点拉开他们俩呀! 围观的人群纷纷地后退两步,没人上前拉架。 小伙子说,我看还是在拍电视剧。 小姑娘说,演得跟真的一样。 突然地,王国军身子往下一蹲,反手抓住张根柱肩膀上的衣服,一个倒背把张根柱摔在眼面前的地上。 ——好!围观的人群猛然爆发出称赞声。 张根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王国军摆脱开张根柱的纠缠,就想快速地离开围观的人群。应该说。王国军离开的速度还是慢了那么一步。张根柱爬起身子,顺手抓住一块砖头向前撵几步,照着王国军的头脑“啪”一声拍下去。第四部分 《新闻直击》每天晚上九点钟准点播出,耗时一个小时。这档新闻节目是市电视台两个月前新推出来的。口号是关注民生话题,贴近百姓生活。旨在打造一档老百姓喜爱的电视节目。东家旁边的一条巷子里垃圾成堆,打个电话在电视上曝光一下;西家旁边的一条路上少一个下水口盖子。打一个电话在电视上呼吁一下;南家院子里长一株奇特的植物,开几朵奇特的花,打个电话在电视上宣传一下;北家喂一头宠物猪会看图认字,打个电话在电视上炫耀一下。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觉得值得关注的事情,你就能往电视台打电话,只要你觉得好奇的事情,你就能往电视台打电话。说不定一个电话打过去。被评为优秀新闻线索奖,还有两百块钱奖励呢。 李进、周语拍摄的这条新闻在当天晚上《新闻直击》栏目播出。作为一条由观众参与互动的新闻,标题一般都使用疑问句。这条新闻的题目是——《是打人伤人的歹徒,还是见义勇为的英雄?》电视上出现下午拍摄到的这么几组画面。第一组画面:一个女人神色慌张地往前面赶路。其后不远处一个矮个头男人从身后搂抱住另一个高个头男人;第二组画面:这个女人折转头往回跑,高个头男人一个倒背摔下身后的矮个头男人;第三组画面:女人无声地高声喊叫着。矮个头男人抓起一块砖头照着高个头男人的头脑拍下去;第四组画面:122救护车赶过来,把高个头男人拉走。110警察赶过来,带着矮个头男人、这个女人一起拉走…… 电视解说词说,今天下午五点多钟,记者开车路过牛巷街,遇见路边发生的这件事情,我们拍摄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一幕。事后,记者从警方了解到,这三个人,女的名叫苏二妹,高个头的男人名叫王国军。矮个头男人名叫张根柱。苏二妹行走路上,遭到王的骚扰,张过来制止,王不听劝阻对张大打出手。张抓起砖块砸王的头部。王受伤住进医院,苏、张二人被警方暂时扣留。张是打人伤人的歹徒,还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警方还要进一步审理之后才能做出定性。观众您有什么看法,可拨打屏幕下方的电话参与今天的话题讨论。我们将密切关注事件的下一步进展情况,及时向您做跟踪报道。 这条新闻编辑前后,周语一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就像一碗刚刚有点馊味的面条,吃进嘴里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味道,要想说出是一种什么味道真的说不清楚。自从电视台开办《新闻直击》栏目后,什么是新闻,什么不是新闻,这个感念越来越模糊了。老百姓关心什么,爱看什么,你就去拍什么,你就去反映什么,这没有错。为着提高收视率,为着吸引观众眼球,一味地去迎合观众。一味地求奇求怪就不应该了。编辑这条新闻的时候,周语一直与李进发生着分歧。 周语说,以我看这件事与见义勇为一点边沾不上,就是街头普通的打架斗殴。 李进说,王国军与苏二妹离过婚,还在马路上骚扰苏二妹,就有可能对她的生命构成一定的威胁,张根柱去制止就是正义的,就是我们应该肯定的宣扬的。 周语说,张根柱喝多酒,当不得自己的家,去搂抱人家,去砸伤人家,你能说这种行为是正义的,是见义勇为吗? 李进说。我俩不要争论这件事,最终结果要由派出所去定性,现在我俩的任务是把这条新闻编辑出来播出去,交给电视观众去评判。 周语说,你这么播出去实际上就是一种导向。甚至就是一种误导。 李进说,我俩总归要吃饭吧,你说这条新闻不能播出、那条新闻不能播出,我俩的工作还怎么去干?我俩的任务还怎么去完成? 一个月上多少条新闻,有多少条优秀新闻,是直接跟工资奖金挂钩的。周语与李进一组,两人就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 周语让步说,我终归有保留意见的权利吧? 李进说,看一看这条新闻播出后的实际效果再说吧。 李进冷眼看着周语,总觉得她慢慢地变化着。《新闻直击》栏目开播,两人分一组搭档,周语做事的一份干练与泼辣,把握新闻事件的一份敏锐与透彻,往往是在李进之上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所要拍摄的新闻线索都是由周语定夺下来的,李进扛着一台摄像机整天只有跟着周语颠颠跑的份子了。慢慢地。周语的一分敏锐变得迟钝了,一分热情变得麻木了。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与李进的分歧越来越大。比如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新闻直击》栏目播出不少条“雪上加霜”的新闻事件。简单地说,原本就十分困难的家庭又遇见各种各样的不幸。什么家庭遭贼窃了,什么房屋遭火灾了,更要命的是大人遭车
祸,或孩子得绝症。经过电视台一宣扬,社会各界纷纷捐款相助,市民参与有热情、有行动,收视率非常高。可此类事件一件接着一件播出去,一轮捐助没收尾,新一轮捐助又开始,好心市民的好心渐渐地显示出疲惫。慈善企业家的慈善渐渐地显示出迟钝。《新闻直击》开播初期,周语最热心报道这种“雪上加霜”事件,白天黑夜带着李进一起跑、一起拍,李进迟疑一点都不照(行)。周语说,我俩多辛苦辛苦,能帮助一个家庭免于破碎,能挽救一个生命免于死亡,不就是新闻的价值吗?不就是我俩的价值吗?周语的父母亲在这座城市的一个煤矿勘探队工作,爷爷奶奶却在淮阳乡下。小时候,父母常年野外工作,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周语就被送到乡下去,一直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相比较,李进的父母亲都是这座城市一所高校里的教授,家庭出生不同,成长环境不同,可能就缺少周语身上的那么一点“平民意识”。可周语身上的一份“平民意识”、一股热情却时时感染着李进、感动着李进。李进跟周语说,我听从你的调配,你说去拍什么我就去拍什么,你说什么时间去拍就什么时间去拍。李进、周语“黄金搭档”的名气就是这段时间闯出来的,这段时间的优秀新闻最多。有一天,周语猛然醒悟这么一个道理。那就是天天不睡觉也报道不尽这样的“雪上加霜”事件,那就是天天忙募捐也解决不了这么多“雪上加霜”人家的问题。作为一名记者,利用新闻舆论工具去监督、去督促各种社会保障制度的早日建立与完善,似乎更重要。这就是唯物辩证法里所说的,一个是治表,一个是治本。此后周语一条这样的新闻都不愿报道了。像吃多了某种食物似的,一见电视上播出这种“雪上加霜”事件就恶性、就呕吐。周语说,这不成灾难电视了吗? 这条新闻播出后,很快热线电话铃声不断。 头一个打进热线电话的是一位老同志,他很激动地说我代表部分老同志说两条意见,一条是赶快与市见义勇为办公室联系,替这位张同志办理申报见义勇为的相关事宜;二条是赶快与派出所联系,快一点放出这位张同志。最后这位老同志态度坚决地说,谁要说这位张同志是歹徒,我们老同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第二位打进热线电话的是一位中年女同志,她很气愤地说你们电视台有没有搞清楚,苏二妹跟王国军我认得,人家是两口子闹家务事,你说那个男人凭什么多管闲事?他拿砖头砸伤王国军不是歹徒是什么? 第三位打进热线电话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同志,他很冷静地质问说。你们记者看见这两个男人撕打一起,为什么不停止拍摄去制止,而是听之任之发生后来的流血事件?我倒想问一问你们电视记者的职责与良心是什么?假设是在水塘遇见一位落水儿童,难道你们还不停下拍摄而无动于衷吗? 王国军在医院昏迷一夜,抢救一夜,依旧没有苏醒过来。他像一个超然物外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对这个人世间发生的任何事都可以不管不问了。什么时候王国军能够醒过来,医生不知道,别人更是不知道。王国军现在的老婆谢春花又哭又闹的,像是一个疯女人。谢春花认为是苏二妹谋害的王国军。谢春花指着苏二妹鼻子说,就是她勾搭野男人对王国军下的毒手。啊、啊、啊,派出所放出这个小婊子天理不容呀! 苏二妹在医院呆不住,去看守所看望张根柱。 看守所是一个单间黑屋子,一个人的吃喝拉撒都要在里边。张根柱呆在黑屋子里一夜没睡,想一夜心事,反反复复问自己这么三个大问题,我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我为什么要喝这么多啤酒?我为什么要拿砖头去砸别人的脑袋?三个看似互不相干的问题,最终指向出来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都是孙艳梅惹得祸。我不该跟孙艳梅是同学,我不该跟孙艳梅订婚。我不该来这里看孙艳梅。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张根柱暗自流下两行明亮亮的泪水。 张根柱最不想见孙艳梅的时候,她走过来。 紧闭着的铁门上留着一个小铁窗,来人就是从这个小铁窗望进去。张根柱坐在一张小床上,勾着头不说话。孙艳梅说,王国军的住院费,我已交过五千多块钱。你看要不要打电话跟你家人说一声,需要钱的话我替你回去拿。王国军的医药费暂时由张根柱支付。这是派出所定下来的。负责这件事的警察说,最后怎样处理这件事,候王国军清醒过来再说吧。 孙艳梅问,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我去买送过来。 张根柱慢慢地抬起两眼,眼里露出两道凶狠的光。 孙艳梅说,你不会有事的,电视上都说你这是见义勇为。 张根柱猛然吼出一句话说,滚!你给我滚远一点。 孙艳梅委屈地走开来,思来想去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有错误。 第二个来看望张根柱的是苏二妹。 苏二妹从隔锅香土菜馆烧两样菜带过来,一样是白芋粉的粉皮烧土鸡,一样是酱猪蹄。白芋粉的粉皮是淮阳地区的土特产,这种粉皮烧土鸡是淮阳地区的土菜;酱猪蹄算是隔锅香的看家菜,去那里就餐的人都喜欢这道菜。 张根柱看着这么两样菜生气地问,是孙艳梅让你送过来的吧。 苏二妹摇头说,我没见过你说的孙艳梅,可我知道你说的就是昨天晌午跟你一起去隔锅香土菜馆吃饭的那个女孩子。 张根柱问,这么说你昨天晌午也在隔锅香吃饭喽? 苏二妹说,我是那里的服务员。 苏二妹是个好记性女人。昨天晌午张根柱跟着孙艳梅一起去隔锅香吃饭,就是苏二妹端菜拿酒服务的。那时候,张根柱的眼睛一直盯着孙艳梅,哪有余光去注意隔锅香的服务员?苏二妹记住了张根柱、孙艳梅两人的模样,记住了两人喜欢吃的这两样土菜。其实苏二妹昨天傍晚在马路上认出了张根柱,只是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也跟这件事的结果没关系。 苏二妹说,你是为我遭受的这份罪 张根柱问,那个人真是你原来的男人? 苏二妹点头说,他是一个黑心男人。 张根柱说,我要不是多喝酒,也不会砸他一砖头。 苏二妹说,昨天晌午我看见你只喝一瓶啤酒呀? 张根柱说,下午我又去隔锅香接着喝,一下喝六瓶。 苏二妹问,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 张根柱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尽,不说了。 两样菜包裹在两只饭盒里,张根柱一样样打开来,故意做出一副贪吃的样子。张根柱吃一块鸡肉,说好吃!张根柱啃一口酱猪蹄,说好吃! 苏二妹的心里却一阵阵疼痛。像是见着在这座城市蹲班房的三弟。苏二妹兄妹三个,前些年大哥带着她跟三弟一起来这里打工。没有其他好干的,大哥拉着一辆架子车走街串巷收破烂,三弟也拉着一辆架子车走街串巷收破烂。苏二妹在一间临时租来的房屋里负责烧锅做饭,整理收回来的破烂。后来大哥娶老婆单开住,苏二妹嫁王国军单开住,兄妹三人分散开。去年寒冬的一个夜晚里,三弟跟人合伙偷盗下水道里的电缆被逮住,判两年徒刑,今年年底才能释放出来。 苏二妹说,医药费我来付,我现在没钱,赶明有钱我慢慢还给你。 张根柱说,这钱该我付的,听说你带着一个傻孩子过日子也不容易。 苏二妹说,过些天我就带着孩子回老家去,哪里的土养哪里的人。 张根柱说,我们两家住得不远。你有什么难心事来找我。 苏二妹流泪说一声“唉”。 隔一天,李进、周语准备去拍这件事的后续新闻,上万名观众急于想了解这件事的下一步进展情况,等候着这件事的最终结局——这个人是凶手、是歹徒?是好人、是英雄?这时候电视台领导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他俩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台领导说。从今天起放你们俩一个礼拜假。放假,就是暂停工作,就是工作中出了错误需要停下来反思反思、警醒警醒。周语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李进心里却一下紧起来。 李进问台领导,能给我一个说法吗? 台领导说,你自己去新闻网上看一看吧。 李进天天忙得顾不得上网。 李进转脸问周语,你在网上看到什么了吗? 周语说,还是你自己亲自去看吧。 台领导说的新闻网,就是电视台的新闻网站,一夜间有上万市民在网站上发帖子,发表自己的看法。最激烈的一种看法是——要说张根柱是坏人,是歹徒。也是记者袖手旁观不去制止一手造成的;要说张根柱是见义勇为,是英雄。同样也是记者拍摄的这条新闻一手造成的。针对《新闻直击》播出的新闻,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激烈言词。新闻网就是一处观众畅所欲言的地方。台领导并不多去过问。这一次不一样,不一样之处在于市里的某领导打电话过问这件事,说他们疏于审查,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市领导打电话这件事,台领导是不会向李进、周语说出来的。 李进问台领导。需要我俩写情况汇报吗? 周语说,要写我写。 周语觉得在这件事上应该多承揽一些责任。 以往报道出现问题都是记者先写一份情况汇报之类的材料递给台领导,尔后等候处理与发落。 台领导说,目前还不需要写。 李进说。那我俩先回去? 台领导说,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一个礼拜过后你俩去革命老区。 或许情况转变得过于突然。李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睛睁多大地不相信。 周语平静地问台领导,你不会搞错吧,这种活动我俩有资格去? 台领导说,名单还没开会最后定,你俩先不要说出去。 省里组织一个新闻记者团赴革命老区采访,台里要派两名记者。按说这是一项政治性很强的大型采访活动,应该从《新闻联播》栏目组选派记者去。这种节骨眼上派他俩去,说明台领导对他俩的保护与肯定。 一个礼拜过后去革命老区,从革命老区回来调《新闻联播》栏目组,这是一条两人谁都清楚的结果。从表面上看是离开《新闻直击》栏目组,像是受到处理。实际上是重用与提拔。 两人一起进台领导办公室。两人一起出台领导办公室。一进一出,人生境况发生很大变化。 李进乐滋滋地问,你这几天打算怎么过? 周语说,我想回乡下老家看一看我爷爷奶奶。 李进说。我开车带你一起去一趟九华山怎么样? 周语问,是去感谢佛主保佑我俩化凶为吉祥呢,还是去求佛主保佑我俩人生顺畅呢? 李进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周语说。我现在不想去。 李进呆愣愣地看着周语,像是经过这件事,此周语更不是彼周语了。 周语心里确实有一个新打算,一个礼拜回来就去电视台递交一份工作辞职报告。周语大学学的是工科,大学毕业赶上市电视台招聘进来了,现在想继续报考工科研究生,将来重新选择一份别的更加适合自己的工作。她觉得自己与新闻缺少那么一点缘分,就像她与李进缺乏那么一点缘分一样。 深夜十分,王国军依旧昏迷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子,一双眼睛半睁着,直直地盯着病床前面的大窗户,像是凝视着遥远的天空,又像凝思着不可琢磨的人生。其实他的两眼僵硬硬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在相隔几里路远的看守所里,张根柱一直张望着铁门上的小铁窗。铁门紧闭着,小铁窗紧闭着。小铁窗的四周有一圈没有遮盖严实的亮光透进来。微微弱弱的,忽明忽暗的。现在这柬微弱的光亮就是张根柱的希望,他时时刻刻地盯视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假若眼光要是能在空中弯折的话。张根柱一定能够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王国军,一定能够看见他那一双渐渐泯灭的眼神。 天啊,这座城市的深夜怎么这样黯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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