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十和正月初九我都会一个人喝酒,父亲分别在这两天里来到和离开人世,在人间走了四十四年。每一次喝得泪流满面我都想留下点什么,比如文字的纪念。然而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像他对我撒手不管一样绝情。一提笔就是四十四年,我不相信我真有那么苍老。我自己的儿子一天一天长大,已经能带着问题来和我对话,总有一天他会来我这里要他的爷爷。而对于他,即便没有爷爷,还有奶奶、姥姥和姥爷,最多不过是作文的时候少了一个可爱的老人而已。而我走了十六年仍然没有走出父亲的影子,明年我三十,儿子五岁,再谈起这件事时,我希望能微笑着和他讲起他的爷爷——我的父亲。 镜子 一直讨厌照镜子,从里面能看到年轻时的父亲,他的眼神和照片上一样,嘴角上扬,笑得很诡异。我能感觉到他试图从镜子里面走出来,走进我的身体,每当这时我都会迅速从镜前走开。然而,镜子无处不在,偶然于路旁,或者一个转身瞥见,泪水便夺眶而出。我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那如影随形的是什么,十六年来我努力地在摆脱他,每次未提笔便已经无力,即便是现在自诩成人很久心力尚不足以告慰灵魂。 父亲永远把自己留给了那个房间,还有他的一切,都随着那个烟雾缭绕的早晨消逝了。我以为会忘了他,我身边没有一件他的遗物,一张照片、一只钢笔、一本日记、一首诗……哪怕是他抱着我那张我们在人世唯一的合影,还有伴随他一生的那些书:父亲死一年后搬家,舅舅找了一辆解放车,问我那成吨的藏书怎么处理,我说卖了吧。叔叔大概拿走了一部分,我从未问过。在他走后几年,当我弄明白冠心病的病因后,甚至坚信是酒、书还有才气与自负害了他的命,除了课本以外我拒绝与任何书籍为伍。 十三岁的我就已长大成人,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亲手埋下了创造我的父亲.走过那埋葬他的三里路后,再也不想步他的后尘。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喝酒,便不再自拔,我知道他总会找上我,无论我逃到哪里去。于是想,如果我能正视那面镜子,并容许他走进我,那么记忆便是跨过十六年的月光宝盒,我遗失了关于他的一切都将在那里等我,而走过自己仅仅需要大哭一场: 他先是流浪异乡,他的父亲是破落地主,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家道败落。他身为长子,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中学辍学回家务农,那年征兵他铁了心要去部队,他的母亲哭喊着不准,混凝土加气砖整套设备 。全当为了年幼的弟弟妹妹。负责征兵的干事到家里做老太太的工作,无果。那一年他十六岁,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块田,户口本上写着——长子。每天跟着生产队挣工分,农闲的时候随队里去挖抗旱渠,他身体瘦弱,没人愿意和他一组。和一个下放的高度近视的知识分子相互鼓励,除此之外支撑他的只是怀里的黑面馒头,就着凉水咽下。后来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而在那个年代他们都是被小视的人群。就是这样两个人挖出来的水渠却是最标准,动作又最快,然而他还是不能拿到最多的工分。于是两个人又在无数月黑风高的冬夜,裹着羊皮袄,赶着队里的马车去镇里领豆饼、化肥农药等物,为了挣更多的工分,为了长子的名分。 在那个标准失衡的年代,他没有抱怨过谁。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和我说,男人要劳作才能强壮体魄,而年近三十的我在想,那力量能让人坚韧不拔。每个寝食难安的黑夜他便点一盏蜡烛,读眼镜朋友送给他的书。终于有一天,人们点了点赞许的头,他在异乡赢得了自己的应用的尊重。队里需要会计,他去考试,被录取,再去县里培训,最后成了远近闻名的铁算盘。队里需要放映员,没人愿意去,他去。学成以后并乐此不疲,经常骑自行车去八里外接片子。我不上学的时候和他去过几次,那两个铁盒子叮当乱响,他吹着口哨,不时地叮嘱我不要睡觉。我记得他在那些训练班毕业照里的样子,意气风发的,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右边上衣口袋插着两支钢笔。生活一点点好了起来,他结婚生子,送父母离世。妹妹脑膜炎住院,二弟结婚,三弟当兵,他一手操持。到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把生活打点的井井有条。异乡成了故乡,他把一句口头禅挂在了嘴边,我要留在这里守祖坟。 母亲三岁丧母,随她父亲下放到乡下,后来她父亲辗转复职续铉,渐渐地把和亡妻生的女儿遗忘。母亲在亲戚家寄住,但总也住不长。后来到父亲所在村子的亲戚家暂住,经人介绍嫁给了父亲。那个不算不婚礼的婚礼,母亲总是耿耿于怀,她可以原谅不像样的衣着,但是不能原谅自己唯一的亲人没有到场。母亲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嫁给父亲,稀里糊涂地生了两个姐姐,又生了我。后来日子好了,母亲就提到当年的清贫,并说是自己带来了好运。父亲就说,没有我你还在漂泊,看他们打嘴仗我们就傻嘿嘿地跟着笑。我见过姥爷几次,后来官至县长,坐着小车来我家。进村口就和人打听我父亲的名字,张口就说我是某某的爹。父亲那是已经是大队会计,村里人跑来和他说,将原话复述了一遍,父亲气得拍桌子。后来姥爷进门,母亲不理,父亲陪着老岳父喝酒,老人家想把我们一家弄到县里。后来的某一晚上,父亲伏在岸上整晚写信,我想在那封信里父亲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绞尽脑汁。再后来姥爷便不再来,到是后来几年我和父亲经常开着吉普车去给他送玉米土豆什么的。 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了自己家的一块田。我常见父亲每每把锄头镰刀磨的闪闪发光时,嘴角总是带着微笑。每当回忆起这画面,我便想着他说的那句话,男人要劳作才能强壮体魄。想着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是那块田里的一个农民;夕阳西下,缓缓走到树下,挖出埋在土里的水壶,咕咚咕咚猛灌几口。拿出装烟叶的扁铁盒,倒出一撮旱烟叶在撕好的纸上,轻轻地卷起,然后唾口唾沫,一撵。点燃,叭哒几口,那一天的劳累顿觉舒坦,看着夕阳影子里一个小黑点渐渐长大,那是来接我的儿子,手里的水壶装着新打出来的井水,一路奔跑着怕水热了。 这样的想象是幸福的,然而终究是想象里的幸福。 父亲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也在这样的创造中圆满自己。当回忆越来越具体,他的音容笑貌也越来越真切,从大队会计到公社会计,再到乡镇企业当经理。一点点变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后回家,常常出去赌博并且输到脸色很难看。与此同时,柜子里的书越积越多,房山头的空酒瓶越堆越高。日记本上的签名变成了——游民。然而他还是那个打磨农具会微笑,每天上班之前扛着锄头去地里劳作一个小时的农民。只是走出了那块田的他,对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太游刃有余起来。 渐渐地,家里的地都是包出去种了。父亲也不再骑自行车去上班,每天车接车送。家里的户口都迁到了姥爷的所在地,多年前碰不得的伤口也都各自愈合了。邻居亲戚都说母亲有福。在生活貌似要回报真爱它的人时,爱着的人却死了。我们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那个早上屋子里没有以往的温暖,没有母亲准备好的早餐。我在寒冷里哆哆嗦嗦地穿上裤子,却无论如何也扣不上腰带。只听母亲大喊,快点,要不行了。我被吓坏了,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死人,等我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人真的不行了。 空瓶 正月初九的早上,母亲六点钟起床引燃炉火,稍后她会做上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父亲吃完后去县里医院看病。镇里卫生所的大夫年前和父亲说,过了年请几天假一定要去县里好好看看。并嘱咐母亲监督父亲,过年这段时间不能喝酒抽烟,赌博熬夜更是不行。父亲老老实实的在家和妈妈包饺子,忙里忙外地跑着,地窖里有萝卜土豆白菜,屋外的大桶里有冻猪肉。我们把窖门打开放一些空气进去,父亲在那根长长的绳子一端结了一个套,我把他套在腿上,然后他把我放进窖里。我挑了两颗好看一点白菜,再从沙子里翻出土豆胡萝卜胡乱塞到麻袋里。系好,然后冲着窖口大喊,父亲一直在那里看我,看我笨拙的动作发笑。我看着那麻袋忽忽悠悠地几下就上去了。然后换做我,上升的过程是一顿一顿的,我用手套摸着砖壁上的冰花,看他们坠落想自己掉下去是什么感觉。我对那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充满了好奇,从五岁开始我们就做这个游戏,他不放手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我知道那种感觉一定比用小刀割破了手指还疼。 我一直无比的信任他,信任他不会放手。从五岁到十三岁我的体重在增加,相信他的力量也一定在增加,丝毫没有感觉到每一次我停顿在空中时他把沉重的喘息。 正月初八的晚上,他很认真地为我和母亲的皮鞋打油,因为明天我要和他们一起去。我只关心县城里好吃的面包和雪糕,丝毫不知道冠心病的严重性,只当是和感冒一样平常。那天晚上我用了一个词——破天荒,父亲还夸我会用词。多年以后我为自己的小聪明耿耿于怀,做父亲的为儿子擦鞋可不是破天荒么。初九的那个早晨,厨房里烟雾缭绕,母亲总是引不好那种砖砌的炉子。若是以往都该是父亲来做,为了让他多睡一会,那个早晨的母亲流泪了吧,为可恨的炉子。炉子打了一个喷嚏,好不容易燃了起来,母亲应该破涕为笑,准备着锅碗瓢盆去了。另一个房间,安静地睡着三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压根不知道有一种冠心病是会死人的,或许还梦着父母从县里为他们带回各自喜欢很久的文具。等着屋子渐渐暖了起来,饭菜端上了桌,还赖着不肯起。 父亲死了,象一个梦。那个早晨,我们哭得死去活来,试图用我们的哭声来掩盖真相,还有周围嘈杂。发丧三天,我跪在灵前陪每一个赶来的晚辈磕头,不停地往泥盆里添纸,烤火取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场梦,梦醒的时候我就会忘记这一切。 那些仪式的东西有的时候是对孩子是一种催生剂,我赶去三里外的坟地刨出第一块土,我拿着棉花沾着酒给父亲净面,我领着发丧的队伍缓缓走向墓地,一路上洒下纸钱无数,最后一滴泪水在脸上冻僵,亲手一下一下地将他埋葬。 我可以逃离那个屋子,却躲不掉他的影子。关于我们的记忆就象一瓶酒,以为越陈越浓,从不轻易提及。却被我不小心踢翻,打碎了十六年,我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在充满酒精的空气中醉的一塌糊涂。 三十年 转身苍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