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朋友分担“失独”之痛（图）

2013-02-22 09:07:00来源:(天津)

口述实录

历史既是由风口浪尖的人写就的，也是由无数小人物的奋斗史构成的。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酸甜苦辣，他们的人生命运，都应该是媒体关注的这里讲述的是亲历者自己的故事。
时间:2月1日
地点：某保险公司办公室
感受讲述者
“哥儿们”式好人
中有一种人，说话爱带“零碎”，着装也不讲究，但爱憎好恶分明，说话直来直去。从外表看，很难把他们往传统好人堆儿里归，但实际上这些人往往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就像传统的暖水壶，表面没温度，打开盖儿，冒出来的全是热。尤其当朋友需要时，可以“两肋插刀”。
人们管这种人叫“哥儿们”。
老牛就是这样的人，外表乍一看粗粗啦啦，仔细看不如乍一看。而且他的体形很有特点，两头尖中间圆。据他自己说，买衣裳甭管大小码，到了肚子这截儿，永远不够肥。别看其貌不扬，但内心的细腻，却让人感动。春节前见到他，老牛还在公司食堂吃早点，左手端豆浆右手拿馒头，边嚼边跟坐在对面的人说话。那人衣着比他整齐，年龄比他小，一脸信任一声不吭地听他讲，那表情就像病人面对医生，生怕漏掉一句话一个字。见有人来找老牛，那人站起身走了。就在这时，老牛使了个眼色努努嘴，意思是注意一下他。后来，才知道那人原是老牛的司机，半年前痛失爱子。为帮他走出绝望的阴影，老牛比亲哥儿们还亲地关照他。于是，老牛自觉不自觉地成了他的精神“拐棍”，家里外头的事，无论大小都跟老牛念叨念叨。蛇年怎么过？怕他痛苦茫然，老牛替他想的比替自己想的还多……
其实，老牛自己也有不少伤感的事，前几年，老爹突发脑溢血，走了；时隔不久，患尿毒症的妻子离他而去。接着，儿媳怀孕期间染重病，不幸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度让老牛痛不欲生，但他最终还是走出了心理的阴霾。从此，他的生活变了，但他乐于助人的热情没变。
老牛办公室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药多，大大小小的盒，有色没色的瓶，全撂在办公桌上，甭问就知是个药不离口的人。果不其然，老牛身体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在部队干了几年，又落下点病，现在除心理正常，全身没没毛病的地儿。
不时有人进出跟老牛打招呼，问话与回答全没虚词，“老牛，没事吧？”“没事，挺好，谢谢！”“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挺着呢。”“凑合吧，能撑着！”他张嘴就来，虽然不像把别人的话往心里去了，但却能看得出很高兴很知足，有那么多人关心他。见谈话不时被打断，老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都是老同事，对我不错，挺关心的，不搭理不合适。
说实话，老牛是一位不善表达的人，很多感人的细节、出彩的情节，搁别人可以有叶说出花，小苗吹成树，但在他嘴里顶多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他的经典语录是“就介(这)意思，明白了吧。”也许，这是老牛和他的哥儿们习惯的交流方式，心有灵犀，不用言传已有意会，但对于圈外人来说，他半句半句像挤牙膏似的讲述，的确让听的人有点“累”。好在，虽然费点劲儿，但能“挤”出感人的事，也值。
人有旦夕祸福
古人说，五十知天命，这话一点不假。可以说，我自打迈过五十大关，家里的事一档接一档。
先是父亲去世，让我感觉心里的“天”塌了一半。虽说父亲走时年过八旬，且久病不起，但老人家在床上躺着，进家门我就有“爹”可喊，就觉情感有依靠。事隔不久，孩子他妈突然去世，这下把我“闪”的不轻。要说，孩子他妈的病，我比谁都清楚，得的是尿毒症，那几年我们没少到全国治肾病的医院看，总觉得积极治疗会有希望，但结果她的病情还是不断恶化，后来两天就得透析一次。那时我跟她说，咱到医院排队等肾源，因为医生明确地告诉我，换肾是唯一的办法。可她说嘛不同意，她说儿子没结婚，我的身体又不好，不能把家里的钱全用她身上。就这样，她一直透析，直到那天突然肾衰竭，没等120把她送到医院，就悄悄走了。
说实话，我们是传统型夫妻，从没像电视剧里的夫妻那样，天天你爱我我爱你的说，但我打心眼里舍不得她，她也天天放不下我。我记得她在时，进门就能端热饭，开柜就有干净衣，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全给我弄得要多“四至”有多“四至”，一点没愁事。可想而知，中年丧妻，我哪受得了？说邪乎点，那时我白天都像在做梦，梦见她还在家等我吃饭，风风火火往家赶，推门一看屋里黑灯瞎火，这才知道自己又糊涂了。后来，我把房子卖了，我怕进那屋，怕自己扛不住。
接下来的意外，是儿媳“没了”。那是个好孩子，待人通情达理，工作认认真真。她知道我一人下班孤单，每天跟儿子一块儿陪我吃饭，家务活从不让我沾手。没想到，这么个好孩子，就因为怀孕时得了重感冒，怕影响胎儿发育，坚决不吃药，后来病情不断恶化，抢救无效。
其实，这些事我特别怕想，也特别怕说。为嘛今儿我说这些呢？是想告诉你，若我没经历这么多不幸，可能体会不到“失独”父母的痛苦，也不知该怎么劝怎么帮他们。我知道现在全国有一百多万“失独”的父母，前些日子郑州天一卫视做了一个专题调查节目，说的就是“失独”的父母们的痛苦与无助。那天，看这节目时，我一边看一边掉泪儿，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原来给我开过车的司机小胡，半年前他儿子突发心脏病去世，当时他们两口子商量，要跟儿子一块“走”。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看http://5law.cn/info/minshang/shouyang/shouyangfagui_/2013/0301/999282.html。都是做父母的，看他们那么痛苦，周围同事没一个不跟着难受的。
现在有时我常想，人这辈子不知会遇到嘛事，年轻时不知嘛叫愁嘛叫苦，等上了岁数，越怕嘛越来嘛，真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总有想不到的这事那事，让你抱不动背着，背不动扛着。还说小胡，过去公司里的同事没不夸他儿子的，大伙儿都说，他儿子哪哪都比他强，起小上学不用大人操心，到外地上大学也从不乱花一分钱。不是孩子没了，咱说好听话，眼睁那孩子就是好，过去我不止一次跟小胡说，我要摊上你儿子那样的孩子，嘛愁事也没了。最让人羡慕的是，孩子大学毕业后，自己找的工作，而且干得不错。交了个女朋友也挺好，正打算装修完房子就结婚。
小胡给儿子买房我知道，是万新村的二手房，不贵，但那也是刨了老底子凑的。他跟我说儿子特懂事，再三表示让父母住新房，他们结婚住过去的旧房。他妈妈不同意，说就这么一个儿子，本来就有点委屈孩子。最后，儿子跟他们达成协议，结婚后努力攒钱，再买一处房子，让父母也住上新房……当时小胡说这话时，一脸幸福的样子，美得都有点让我妒忌。
哪想得到，这么一个好孩子，去郑州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活蹦乱跳出去的，临走时还跟爸妈说，他结婚时也把同学请到天津来。但回来时，却再也听不到父母的呼唤了……
人间理解无价
记得那天我正在外面办事，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小胡。我问他有嘛事，他半天没言语，我以为他找乐儿，刚想骂他一句，突然电话里传来他的号啕大哭，我的心咯噔一下子，以为他自己出嘛事了。
插一句，五年前小胡得过膀胱癌，是我把他送进手术室的，这几年一直恢复得不错，是不是他的癌症转移了？我故作镇定地说：“大老爷们儿，有话说话，号个嘛劲儿。”“大哥，我儿子没了。”“嘛玩儿？你再说一遍。你儿子不是去外地参加同学婚礼了吗，别胡说八道。”我知道他平时爱喝酒，以为他喝多了说疯话。但此时，电话那头玩命哭的小胡嘛也说不清，我问他在哪呢，他说在公司，不敢也不知道怎么跟孩子他妈说。“等着，我马上回去！”
说真的，我经历过不少事。曾有一个朋友，十多年前孩子因出去世，他们两口子一个月老了十岁。孩子走后的第一个年三十，听说两口子抱着俩沙发垫，在存放孩子骨灰盒的程林庄殡仪馆大门外坐了一宿，说是陪孩子过年，怕孩子孤单。后来，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心里的伤痛缓解了不少。但小胡跟他们不一样，一是人家孩子出事时比较年轻，二是人家经济条件好，不指着孩子养老。我叫小胡，其实小胡也即将“奔五”，爱人下岗没工作，他虽然在我们公司干了小二十年，但身份仍然是临时工。论两人的年龄和收入，再收养孩子，根本不靠谱。
小胡儿子的死因，根据法医的推断可能是突发心脏病。那天，公司派人陪着小胡一起到郑州，据那天跟孩子在一起的几位同学说，他们都是来参加郑州同学婚礼的，当时小胡的儿子刚参加完保定表姐的婚礼，然后直接来了郑州。那几位同学小胡都认识，是孩子大学的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否则他儿子也不会大老远跑去，参加那场婚礼。据说，当时来参加婚礼的孩子们，特别高兴，话说得多，酒喝得更多。这咱也能理解，都是年轻人，又天南海北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肯定没少喝。从酒店喝到新房，小哥儿几个非要不醉不归，没想到喝到一半儿，小胡的儿子起身说是去厕所，到了厕所一下栽倒了，再也没站起来。
孩子出事后，同学的家长赶紧报了警，毕竟一个大小伙子，说死就死了，没法儿跟孩子家长交代。这时，小胡他们也连夜赶到了，刑警马上检查了尸体，得出没有外伤致死的结论。如果死者家属要进一步弄清死亡原因，需要做尸体解剖。做还是不做？那天我没去郑州，小胡打电话给我，问我该怎么办。我让他在电话里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问他，“你怀疑孩子是被人害死的吗？”他说：“不可能。”听他这么说，我劝他嘛也别做了。
我这人说话直，小胡他也了解。我说孩子去郑州参加同学婚礼，说明孩子们之间关系好，是哥儿们。出这样的事，咱很痛苦，人家也不好受。好端端的婚礼，出这么档子事，搁谁也得别扭一辈子。孩子走了，再做嘛也不能起死回生，何必再因咱的不信任，让人家心里更难受呢。人与人之间需要信任和理解，咱理解人家，人家才能理解咱，是不是这个理儿？再说，你儿子生前也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孩子，咱做家大人的，别因为做事不讲情理，毁了孩子们之间的友谊。你负责把孩子顺顺当当带回来，天津这头的事儿，大哥我负责。
“大哥，我听你的，把孩子带回来。”“行，你这句话说得像个爷们儿，哥佩服你。”听小胡在电话里这么说，我心里特别感动，放下电话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感动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没失去理智，能给对方理解，无形中就会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纠葛与矛盾。
接下来的事，一件比一件感人，一是那位郑州同学的父母和新娘，把小胡当亲人关怀照顾，婚事不办了，全跟着忙活丧事；二是四处求人，雇专车把孩子尸体送回天津；三是全家人一直把小胡他们送到省界……
小胡带孩子回来那天，我在高速口接他，他一见我就搂着我哭。按说，我应该让他哭个痛快，可孩子他妈还等着呢，两天两夜没合眼，不吃也不喝。我拍着他肩膀，让他克制情绪，他推了我一把说：“大哥，我儿子都没了，还克制嘛。”我说：“你儿子是没了，但你还有老婆呢。你这副熊样儿，让你老婆怎么办？要哭，等孩子的事处理完了，大哥找地界儿让你哭个够。现在你必须打起精神来。”
生活还要继续
人有时很怪，本来自己并不强大，但当被别人信任和依赖时，真就觉得强大了。按说，我自己心头的伤还疗不过来呢，哪有那能力去关照别人。再说我的身体也不好，常年血压高，有时我跟朋友们开玩笑说，不定哪天，我就像小沈阳说的“眼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
可以说，自打孩子去世后，小胡就变成了孩子。尤其回到家，对老婆的不讲理劲儿，听着让人生气。那天一上班，我前脚进办公室，他后脚就跟了进来，屁股没坐到椅子上，就骂开他老婆了，说昨天跟老婆打起来了，他一生气在公司住了一宿。主要原因是老婆在家一天不做饭，他回家连吃的也没有。我问：“弟妹为嘛没做饭，是有病了吧？”他张口就骂，说他老婆嘛事没有，就因为收拾柜子看见了孩子过去穿的T恤衫，哭个没完……他还说，不打算跟老婆过了，想离婚。听他这么说，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说：“滚！你老婆想孩子不是正常的吗？儿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连这都不懂，还算什么老爷们儿。“我这一吼，小胡有点傻，我猜他以为我还像过去那样，掰开揉碎安慰他。他不想走，我跟他说你先找地方“凉快凉快”去，想想自己对不对，然后咱哥俩再说。
说心里话，我这样对他不是烦他。搁别的事，我都能站在他的角度替他想，比如我去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那时他打电话找我，我绝不告诉他在参加婚礼，怕他联想怕他伤感。再比如，他情绪不好时，我想让他开心，就拉他上我们家，说我老娘想他了，这样他不好意思拒绝。去了，喝点酒说说话，不痛快的事，也就过去了。
还有，刚才你说，他穿戴得比我还整齐，没错，你看我穿的这鞋，跟他脚上的一样，是我拉着他一块买的。有一阵子，他说最怕让人可怜，跟比别人矮一截子似的。我开导他，人这辈子谁没坎儿，有嘛坎儿都得迈过去。你的痛苦，哥理解。但是你知道全国有多少跟你一样不幸的人吗？我给他讲郑州卫视的那个节目，告诉他那里面讲的事，有的比你还让人心痛。咱儿子好歹是因为病，那是没办法的事。电视里有个孩子，博士刚毕业，回家路上死于车祸。还有一个孩子，跟爹妈在德国生活，原本很幸福的一家人，孩子放学时被车撞了，还没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孩子他妈天天以泪洗面，她的德国朋友劝她去看心理医生。没想到德国心理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应该想得开，你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因失去孩子而痛苦。”气得那位母亲当即决定回国。在回不回国问题上，她与丈夫发生分歧，最后离婚自己回国。我跟他说这些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所以我总撺掇他，穿戴整齐点，自己精神起来，别人看你才不再带怜悯的眼神儿。
说到这，他还有一事让我挺纠结。小胡的儿子不是已准备结婚了吗，他儿子生前跟他的女朋友感情特别好。他儿子这一死，把那女孩儿坑坏了，怎么也从痛苦中走不出来了。要说小胡他们两口子也是好心眼，见女孩儿总寻死觅活的，时不时去女孩儿家看她，口口声声要认闺女。他以为这样做，是尽一分责任，给一分关爱，没承想他们越去那女孩儿的感情越过不去，下班就回家，再不跟别的男孩儿交往。小胡把这事跟我说了，问我怎么办？我告诉他，从今往后别再上女孩儿家去，你要是真疼真爱那孩子，就远离她，淡化你们在她心里的印象。他不明白为嘛要这样，说这样不是太无情了吗。我给他分析，好心也有办错事的时候。他听完，点点头说，也对。
现在总有人跟我说，小胡没垮，多亏有你给他撑着。你自己一大堆事，还照应着他，累不累？怎么说呢，累也不累。说累，他确实大事小情都找我，跟谁不对劲儿了，家里有嘛事了，一件不落一天不等，必须跟我叨叨完才回家。我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有时得骂他，有时得哄他，有时得不理他。别人可能不太了解，像小胡这样“失独”的人，一味迁就一味怜悯，不是好事。依我的体会，减缓他们内心痛苦的最好办法，是把他们当正常人一样，而且他们自己也愿意这样。从某种角度讲，内心的自卑、敏感，比痛苦更让他们难以承受。

小胡跟我说过，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卑，觉得谁都比他过得好，谁都瞧不起他。其实，这些都是他自己多想，我知道他周围的人，都很维护他的心理感受，好多事在他面前自觉不说不提，比如谁孩子结婚了，谁添“红眼儿”“白眼儿”了，可这也挡不住他多想、瞎想。我就数落他，有时说得还挺“狠”。我感觉恰到好处的“狠”，反倒可以解他的心结，不知比喻是否恰当，跟刮痧似的，疼，可以治病。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失独”也算是咱中国的一大特色。中国人跟外国人还不一样，老外他们，孩子一长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常事。咱不行，孩子是根孩子是命。该不该放一边，哪家都把孩子当眼珠子，尤其是我们只有一个孩子的这代人，所有希望都在这根独苗上，失去孩子，就等于失去希望。所以，我觉得自己能分担小胡一点痛苦，能拽着他往前走，也是一种责任吧。况且，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哥儿们，是哥儿们，当别人需要时，就该担当。
作者：讲述 牛宏隆 撰文 周莲娣 童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