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都喜欢来钱快的案子,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拿钱走人。我曾经做过几个这样的案子,一边美滋滋地点着钞票,一边不由得仰天长叹:做律师搞钱真容易啊! 可惜,这样的好时光就如美丽的爱情一般,是可遇不可求的。最怕拖泥带水的案子,一拖就是几个月半年甚至几年,最怕当事人以坚忍不拔的精神来与律师切磋交流,看到熟悉的电话号码,手机一瞬间就变成了通红的烙铁,令人不敢触摸。打起精神费尽口舌好容易劝说对方挂断电话,才发现手机又需要充电了,有时候在梦中甚至是在其他最不希望被打搅的时候电话响起,看见熟悉的号码,真不由得抱头痛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这还算好的。做律师是很矛盾的,做一个案件必须站在当事人的立场看问题,很难不投入律师的个人感情,尤其是我这个感情丰富的人,很容易陷进去不能自拔。需要律师的当事人,大多有着种种麻烦和不幸。一个投入的律师,往往会被这些真实的不幸所感动。但是,律师需要理性,失去理性的律师无法对一个案件做出正确的严密的分析。这就是做律师的痛苦。所谓深入浅出,所谓拿的起放的下,真是知易行难。 我手里的这个案子,已经运作很久了,现在还没有起诉,但是我已经在这个案子上花费了半年的时间。路漫漫其修远兮!想到后面还有无数个关卡,巨大的工作量,我就想头悬梁锥刺股,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虐一番,如果这样可以让我轻松起来的话。 但是,这个案子我又不能不努力,开始也许是因为风险代理的回报使得我干劲冲天,做了这么久以后,我已经深深地扎进这个案子里面,我的情绪随着案件的进展而波动,现在已经是一种精神力量,或者说是一种道德力量在支撑着我继续前进。 案情是这样的:一名外地的小伙子,在我们这里读大学。大二的学生,下学期就是大三了,就要毕业了。在学校的时候他是学生干部,预备党员,暑假里面学校开运动会把他留下来做裁判。由于天气炎热,学校的游泳场对外开放,他花钱办了一个游泳卡,在一天下午游泳的时候淹死在游泳场里面。事故发生后,学校送往医院抢救,但是已经晚了。学校第二天就去学生在外面租住的房间清理了他的遗物,然后通知家属赶紧来学校,说是孩子重病。孩子的妈妈,一个农村妇女赶到学校的时候,在殡仪馆看见儿子冷冻的尸体,一头昏倒。好容易回过劲来,学校对家属做出了种种承诺,包括给死者的弟弟妹妹安排工作和就读,给死者发起捐款活动等等。家属也很开明,学校当时给她的8000元钱,办完丧事还剩下2000元,家属退还给学校,然后就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家了。 回家以后,这个农妇和她下岗的丈夫茶饭不思,病倒在床上,她家里很穷很穷,另外还有两个孩子,都在读书,家里就靠2亩农田生活,孩子读大学的钱都是四处借来的,现在田都荒了,将近60岁的两口子,衰老得很快,百病缠身。他们在家里等了一段时间,学校那边一直都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去电询问。学校的态度很冷漠,完全不像当初做出承诺时候那么热情。农妇越想越不对头,死者的遗物有很多不见了,学校好像有什么在隐瞒家属,而且农妇回忆起来儿子的死有很多疑点,于是贷款几万元,拖着病体带着律师来到千里外的学校,准备跟学校讲理。学校对当初做出的承诺矢口否认,并把农妇带来的律师赶出办公室--这个学校在本地一向十分霸道,别说是律师,连110的巡警他们都敢堵住警车不让进校门的。学校的做法令农妇寒心和愤怒,决定起诉学校,讨回一个公道。她知道只有聘请当地的律师才能更好的办理案件,于是找到了我。我跟当事人直到现在都没见过面,我们一直是电话、信件联系。 农妇在委托我办理案件之前,通过电话和邮件,最少跟我接触了2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的电话还没有办理来话收费封顶,接到她的电话我就心惊肉跳,因为往往第二天早上我的电话就会欠费停机。看见她的号码我会犹豫半天,接还是不接?因为很多当事人害得我话费超支,最后就像人间蒸发一般,令我切齿痛恨。不过这个农妇的电话我还是都接了。有时候我在洗澡,都会接到她的电话,肥皂涂满全身冷得打哆嗦接电话的感觉真不是滋味啊。但是我知道电话的那头有一个伤心的母亲有话要说,不接的话会伤害她更深。 总算跟我办了委托手续,这位母亲表示拿不出多少律师费来。我说如果不出律师费的话,真的是办不成手续的。我给她出了一个方案,从现在开始,直到最后你拿到学校的赔偿,我收你3000元的办案经费,至于律师费,最后按照风险收费来操作。我们这里风险收费的标准是10%到30%,我说就20%吧。农妇接受了我的建议,寄出了钱。寄钱的时候又遇到一点问题,我给出的账号她们那里没有这个银行,必须到市里去寄。老人家心急如焚去市里寄钱的时候,账号少写了一个零,结果过去半个月我都没收到钱,农妇每天几个电话打过来问我有没有收到,我都说没收到,农妇越来越着急,可能认为我是一个骗子,电话里面差点没哭出声来。我只差没把心挖出来给她看看。最后她只好又去了一次市里,重新核对了一下,把钱再次寄过来。我收到钱之后马上电话告诉她,让她放心。 农妇委托我的事项不仅仅是起诉学校,她说更重要的事情是调查儿子的死因。通过她和学校的接触,她觉得儿子的死疑云密布,存在太多的疑点,希望我这个警察出身的律师,能像电视电影里面的侦探一样,找出她儿子真正的死亡原因。我真后悔我答应了她的这个请求,就是这个差事把我差点折磨得疯掉。因为农妇遭受丧子之痛,开始怀疑一切,甚至可能有一点幻觉。说句不应该的话,有点神经兮兮了。每次我把我辛辛苦苦得出的调查结果汇报过去,由于我的调查都是排除了他杀、自杀等死亡原因,农妇对我的结论很不满意,认为我办事不够尽心,可能是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压力,甚至我不排除农妇认为我已经被学校收买了。因为在电话里面,她多次向我暗示这个问题,我只有指天赌咒发誓。 有时候农妇会让她在上海一家公司工作的侄女跟我联系,因为很多事情她说不出所以然。她这个侄女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而且看来她身边有很熟悉法律的人士做她的高参。在她面前说一些法律术语之前我得先琢磨一下,免得被她看出来我的水平其实很烂。侄女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但是很冷静很严肃,虽然我们一直没见过面,但是她要是不戴眼镜我抠掉自己的眼珠。侄女有点咄咄逼人,有时候会很不客气地指出我哪些地方不够严谨,比如我在授权委托书上用的是圆珠笔而不是钢笔,给她狠狠批了一顿,我羞得差点没从二楼跳下去。有时候我忙着办其他的案子,对于这个案子稍微有懈怠,侄女的电话又会像紧箍咒一样响起。 由于很多事情跟农妇没办法沟通,我建议农妇节省一些电话费,让侄女跟我联系,由侄女从中协调,毕竟我们都是年轻人,侄女好歹也是上海的OL,我说一些法律上的东西她也不会听不懂,也不会蛮不讲理跟我顶牛。这个案子做得久了,跟侄女的联系也就多了。侄女渐渐地变得比较好说话了,语气比以前和缓很多,当然,我们谈的都是案情,该怎么操作,需要什么材料。谁有心情聊别的啊。我和侄女一般通过电子邮件、传真、电话和信件联系。信息时代的联络方式,除了对讲机,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我们没试过了。 这个案件,在侄女的监督下,在农妇的带着哭音的电话感召下,我一直不敢偷懒。寒风萧萧的冬夜,我守候在大学宿舍门口,等死者的同学下课,找他们问一些问题,连饭都顾不上吃,怕错过他们。为了找一些当事人,找一些有关部门,我对于这个城市的路况由陌生变为熟悉,为了节省费用,我舍不得打的,只好挤公共汽车--连起诉都没开始,我收到的律师费被所里剥削了一半,后面路还很长,我不知道还要多少费用开支呢,说好了是经费包干的。每当要复印一些材料要交钱的时候,我总是做深思状,那样子比哭还难看。想到后面还有一笔不少的风险代理费,才稍微有些心理平衡。 不过,在看案卷的时候,在接电话的时候,我总是扪心自问:这个官司胜诉应该不存在太大问题,但是,我到时候是不是忍心接受这个可怜的农妇给我的风险代理费?我经常告诫自己,一定不要仁慈!律师不赚钱,那将是天地难容啊!不赚钱我吃什么?女儿的学费谁给我交?过年过节的时候拿什么孝敬父母?世界上受苦人有千千万万,不是我一个小律师可以救济得过来的!谁来救你?你的饭碗都砸了,完全靠自己辛苦奔波赚钱活命啊!对当事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我想,要么我就少收一点吧。收一半也是好的啊。这样,我也算做了善事了吧。别怪我啊,我真的也需要人来同情呢。要怪就怪这可恨的世道吧。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现在是穷人啊,我只能独善其身了。 要准备起诉了,我埋头苦干,写好了起诉状。可是看完自己得到的数据,索赔的标的金额如果不计算精神损害抚慰金的话,居然只有十几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扣除当事人的诉讼费,扣除律师费,扣除贷款读大学的钱,所剩无几!我怀疑自己计算有误,让同事帮着再计算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钱!还是一个大学生呢!品种纯一点的猫狗宠物,大概也不止是这个价格吧! 放下笔,我心情很坏。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侄女寄来的电子邮件。她告诉我,姑妈前段时间摔断了手臂,前几天又查出得了内膜癌,她现在反倒感觉解脱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快要见到自己的爱子了,在睡梦中她总是张开双臂,那是在拥抱自己的儿子! 一瞬间,我眼泪夺眶而出!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向你保证,我不要那20%的风险代理费了,这个案子我一定好好做,我如果再收你一分钱,我会做一辈子恶梦!请你原谅我的懒惰和贪婪,我不会再跟你玩律师的策略了!我要全力以赴,我要在法庭上拍桌子,臭骂那一帮不给你赔偿金的混帐王八蛋!谁要是敢跟你赖帐,老子拿起文件夹抽他! 实在写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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