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鲁律师快六十了，是一个迂腐型的人，1978年他26岁考上一所名牌法律大学，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调回湖南进了一家银行工作。大概是性格缺陷太大，他老婆很早就与他离婚了，后来听说他谈过几个女人，当有人问起他恋爱过程时，他会有气无力的说，没感觉。这话当然没人信，都摇头，他看到别人摇头时发誓说：“如果我碰了那女人，天打五雷轰。”至于嘛，四十多的男人，和寡妇谈恋爱，碰都不碰一下，什么生活态度。他比我迟一年考起律师，考起后当即辞去银行工作，做专职律师，但是他比我混得还差，他的收入从没有超过十万，所以他一直坐卡座，没有坐过独立办公室。他有什么样的人脉资源呢，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空降到湖南当院长，这个人是他的学生（他高一届，留校当辅导员管过这位院长大人），省长是他同班同学，但是这些其他人削尖脑袋都想得到而又得不到的资源，在他这里根本不是资源，十万以下的收入，当什么律师。他坐在大厅里，经常有当事人打电话给他，他说的最失败的一句话是：“这个问题我不是很清楚，等会我查下法律规定再回你电话。”这话说得，律师在当事人面前说这样的话，怎么会有业务，律师应当不懂就装懂，不要不懂。这才能接到业务，哪个当事人会请一个没有自信的律师，俞律师有时咬牙切齿说：“老子要是有鲁律师这样的人脉资源，每年至少五百万，真是浪费啊！”

鲁律师性格致命的缺陷就是把很多人不看重的东西看得太重，比如说尊严，他是不食嗟来之食的人。他的清高最终给他带来的是老无所依，穷困潦倒，但他依然想拥有尊严。我和他在性格上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加上我又是工会主席，所以他偶尔来我独立办公室坐会，聊上十分钟或更长，我对他很尊重，尽管他比我收入更少，每次来我都会给他泡上一杯茶，有时他是有目的来坐，有时是漫无目的来坐，不论何种情形，我都不曾冷落过他，他离婚二十多年，一直单身，对女人没感觉，我有时想是不是他前妻很优秀，所以才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他在所里没有朋友，我算是他愿意聊几句的几个人之一。没有人知道他前妻是否优秀，只是知道他的前妻和孩子都出国了。有一天鲁律师申请退伙，他的入伙资金有十万，他把退伙申请递上去后找我聊过，那天他到我办公室时都快下班了，他和平常一样没有朝气，面色腊黄，我习惯了他的这种形象。和平常一样泡了一杯茶，“我申请退伙了，我知道合伙协议中有规定，不允许退伙，但我还是希望把我的情况作特例对待，让我退伙。”他喝着茶慢慢说，“这是高合会的事情，就算我列席高合会，也没有表决权，这事我恐怕帮不了你。再说合伙协议约定了，高合会很难同意退伙。大家的都是律师，约定必须遵守的法律格言都不陌生。”我对他说。他沉默了很久又说：“我告诉你一个非常隐私的事情，你不要对外去讲，同时我又希望你能争取帮我把合伙资金退了。”他的眼神很无助。我点点头：“什么事。对比一下合伙协议范本。如果不愿说，就不说，隐私就是隐私，无关人员知道不一定好，包括我。”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喝了口茶，还是慢慢说：“我一生很失败，家散了，婚离了，心凉了，没有任何生活的热情，如今快六十了。身边没有朋友，口袋没有钱。这些我都习惯了，但是我不习惯的是我得了癌症，肝癌。”“啊”！我惊叫了一声“你别吓我。不会是真的吧。”他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是真的，医生说我最长只能活一年。所以我想要我生命中最后一年不同以往，我要改变我对生活的态度。哪怕只有最后一天，我也要活出质量。”“你赶快去住院，我们所有大病补助，我们工会也会帮你，上次有个律师的父亲得了癌症，工会出面募捐都捐了三万多。你是一位老律师，在所里十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大家会帮你渡过难关的。”我已经确信他没有骗我，因为他像平常一样腊黄的脸，在他说自己说得了癌症之后我再看时，已经不能再看了，和死人的脸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血色。他摇摇头：“你说的正是我不希望发生的。我不希望我生命最后时光在医院病床上度过，接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尽管我一辈子都没能活出尊严，但是我还是希望在最后的时光过正常人的生活，尊严的死去，所以我希望你帮我把合伙资金退了。又不能告诉高合会我病了。我要拿着最后一点钱，伴我最后一段人生。你应该懂我说的。”轮到我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当然懂你说的，我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鲁律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离开我的办公室。

鲁律师的这个事情真的很难办。老板通知我列席高合会，在会上议了几件事，其中有一件就是鲁律师退伙的事情。前面几件我都没有发言，这件事得我发言，尽管我在高合会上没有表决权。但我还是发了言：“鲁律师的合伙资金还是退了吧，所里不缺这十万块，人家没有困难是不会提出来的。”“我不同意退。”老板接着我的话说。“合伙协议上约定的很明确，不能开这个先例”。老板说得在理。其他高级合伙人也认同老板的意见。“我知道你们在理，但是我还是希望把鲁律师的合伙资金退了。”我的语言很恳切。“你说得没错，所里不缺这十万块，但退伙是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让了步，以后就不好管理了。”俞律师说。“你能说说退合伙资金的理由吗？”老板问我。“我可以说，我的理由可能站不住脚，但我还是希望你们支持我站不住脚的理由。”“哎哟！像说绕口令一样，你说说你的理由。”另一位高级合伙人有些不耐烦地说，也难怪，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开一次会不容易，这么一个显而易见、不应该支持的事情拿出来讨论。还要听我说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的理由：“背信和弃义都不好，鲁律师明明知道合伙资金不能退，提出来退伙。是一种背信的行为，但是我觉得，鲁律师来所十多年了。是一个本份人，之所以背信一定有他的苦衷，如果我们坚持合伙协议的约定，在鲁律师困难的时候不去帮他，我们是不是弃义呢？一个律师所要成为百年老店，不仅要遵守约定，还要讲道德。而道德具有两面性。他的一面是现实主义，体现的是公平；另一面是人道主义，体现的是悲悯。法律在保护道德方面，只会保护道德现实主义的一面。不会保护道德人道主义的一面。因此，法律不悲悯，但我们要打造百年老店，适当的悲悯情怀是需要的。”“你在说什么呢？我们想要听的是鲁律师到底有什么苦衷，你却和我们玩起太极。讲起了道德法律和悲悯情怀。”老板有些不高兴。“我们是打造百年老店，我们也要对本所员工体现人文关怀，但是我们都不知道鲁律师有什么困难。怎么能轻易放弃原则，迁就一个站不住脚的请求呢？你是工会主席，你是不是知道鲁律师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和大家说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鲁律师真有什么困难，我们不会铁石心肠。”这一军把我将死了，鲁律师的困难就是得了癌症想退伙，按自己的愿望过完最后的日子，而且不希望别人把他当病人看。不被同情和怜悯，这是一个悖论啊！我不做声了。“那就散会吧。”大家都准备各自回去。“等一等，”我又说话了。“稍等几分钟，我和老板单独说几句。”“有什么好神神秘秘的。”俞律师白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我和老板到隔壁空办室谈了几分钟，当我们返回会议室时，老板作了如下决定：1、鲁律师的合伙资金不退。2、老板出五万，其他高级合伙人凑五万借给鲁律师，鲁律师的合伙资金作为担保。不要问为什么，事也不大，大家也没闲心好奇。

第二天，我拿了十万元给鲁律师，要他打条，条子上没有说是借条还是收条，只写着拿了十万元，如不归还，扣我的合伙资金。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鲁律师，医生说他还能活一年，但四个多月以后传来了鲁律师的死讯，他死在沪沽湖畔，回来的是骨灰，我代表工会参加了鲁律师的葬礼，按规定送去了慰问金，见到了他前妻和孩子。不出所料，他前妻快六十岁了，仍然能看出一份优雅。

其他高级合伙人也因此知道了我坚持鲁律师退伙及老板作出那个决定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