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姨妈回来了。六十岁的姨妈是什么样子? 我们在银杏林里散步,一条人工溪流在林子中间蜿蜒穿行。 一只博美狗在水边上,想穿过清清水流,到对面主人的身边去。主人伸出手:来呀,过来,别怕!狗很小,伸出爪子,试了几次都退缩回来。我说:快过去呀,没问题的。狗突然往上游方向跑去,找到一处水浅的地方,踩着水里安放的几块石头,过去了,像经历了心理的挣扎、又欢快又委屈的孩子,一头扑到主人怀里。 姨妈穿一条碎花布裙,她的身材很合适很不张扬的显示出来,背影像二十多岁的小女人。裙子是她自己做的,精致细腻,简洁流畅。头发有部分白了,剔了尾子,披在肩上,小巧的身材、手脚。面容有些沧桑,皱纹不少,倒真像快六十岁的人了。 我对一边的父亲说:爸,你看这种博美狗多漂亮啊,我一直说要给你买一只的。我爸嘿嘿笑:不要。姨妈说:是的,别养,这样的一条命,它就像你家庭的成员一样,多费事啊,要是有什么病痛的,你会像侍侯亲人一样抱着难受着,跟着受罪呀。 我喜欢拥抱。软绵绵的弱小的温顺的一个小家伙,总让人怜惜。一个寒冷异常的冬夜,在门前捡到一只小鸡,它瑟瑟的抖,却一言不发。我捧起它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它痛到麻木的漠然。将它放在炉火边,放上水、食物,但是它动也不动,生命之光继续暗淡,暗淡,然后是死亡。 曾经很想养狗,到市场去看过。那种黄色的博美,小小的个子,尖尖的嘴巴,机灵的神情,松松的毛发,让人自然生出怜爱。有时候还想养一只牧羊犬,金黄的毛,长长的脸,大狼狗一样的个子,牵在身边,像保镖,给人安全感。 姨妈是小小的个子。她的身边没有怀抱,也没有魁梧的保镖。 二 姨妈说:水就像我。水,你差点成我女儿了,那年差点要带你走,跟着我走,就是我女儿了。其实你看,你真的很像我,你妈要吃醋呢。 中午我回妈妈家,陪姨妈聊天吃饭,还喝点酒。姨妈说:看到你就起欢喜心,你多抽时间回来吧。她用的专业术语,向佛的人,再怎么俗性都有不同常人之处。 我坐在沙发上,自然的脱了鞋子,盘腿,感觉轻松随意。姨妈笑了:我说你是有佛缘的人吧,你是那种高僧呢。我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妈妈,嬉皮笑脸:我这样子?像高僧?我是不相信的。姨妈说:高僧你是看不出来的,他用的凡身,可以是各种职业的人。 我说我只是觉得盘腿坐很舒服,还有对小脚板儿的窥视癖好。姨妈示范,她的两个小脚板可以盘在大腿上,是标准的打坐。我用力试,勉强能放上去,有点累人。我说我打一半好了。我的柔韧性没她好,枉自年轻些了。她说:你不错了,最新收养法。很多人都盘不了的。 你去不去看姨夫? 我为什么要去看?!二十多年的苦,好不容易走出来,现在,我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个人多好,我就要一个人过。 我妈不说话,我知道她不以为然。但是我明白。二十多年,因为儿子,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她待在婚姻里,却没有夫妻的生活,更没有夫妻间那种相互的疼爱扶持和心灵的依靠。 这种疼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也不能感受的。心事缠绵的夜晚,看过多少明月的起起落落?风声在树叶间唱歌,这样的人才懂季节的语言。 初夏的夜晚,槐花在风里跳舞,落在发梢的芬芳像冰凉而虚幻的怀抱。 深秋的白昼,风是无形的老墙壁,生满潮湿的苍苔。触目之处,生命在墙角开几朵苍白的小花。 真正懂的人不说话。姨妈,将心灵使劲排空,然后装东西,装过易经,装过艰深的中医学,现在又抛开这些东西,一心装佛。我感到很可惜的是她对算命的研究,她从不编造瞎话,只按照她对易经等书籍的研究来算,不管熟人陌生人,准得不得了。但是,她说这些浪费时间影响修炼,她要一心向佛。 我呢?装什么?03年,重新拾起写作,跳舞唱歌打牌游泳打球看电视喝茶做衣服,这些爱好都丢了,写作。写作打开的是最好的精神世界,虽然自己还很稚拙。 三 我妈笑:是你女儿就你女儿吧,本来就是血缘关系,像姨妈很正常啊。不过,幸好我重新验了血型,纠正了以前的错误;还有,当年怀着水的时候,全镇的人都知道,要不水心里会不安逸的。 我妈妈的哥哥是右派,文革中,武斗的狂澜也波及到我们这个小镇。她被涂黑了手,拉出去游街,还被按在铺着炭花儿(为了硌得人厉害些)的地上跪着。那时候我在她的肚子里,妈妈的怀孕是全镇人民都知晓的。 念书的时候文革早结束了,可是仍然有男生偶尔会叫喊一下:你妈妈是黑手!拉出去游街!而妈妈对这些事情总是讳莫如深,难得提起。她嘻嘻哈哈,乐趣丰富,生活粗糙而快乐,但是心底的伤是经不得碰的。她从不看关于文革的任何东西,小说,电影,电视,她说:我深恶痛绝。她说: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吧,记住,不该说的话不能说。 几年前,我办公室一个精研生物学的人给我分析:你不是你妈生的!你看你妈妈的血型,那是绝对不能生出你这种血型的女儿的。我回家像笑话一样说给我妈听,却不知给她留下很大的阴影。 我说:妈,你生气啊?我妈说:我不生气,我怕你心里不舒服。 没关系的啊,我没怀疑,说着玩的。你是不是我亲妈都是我亲妈,何况本来就是。这个结成为我妈的心结,直到有一天我妹妹硬要她重新查血,搞医的妹妹很肯定的认为当初我妈查的血型是错误的,果然。没有这个结果,我是不敢跟姨妈太亲热的,因为我妈会伤心,尽管她爱她这个妹妹。 因为有我和我妹妹,心情填得满满的。姨妈没有贴心的棉袄,日子就有些寒冷。 我给妈妈拿钱,交代她:你带着姨妈到街上去,逛商店买东西,有她喜欢的适合的裙子,贵贱都买了。 四 其实,就让我妈和我姨妈,都是我的妈好了。 在银杏林里,我挽住姨妈的手,感觉到她轻飘飘的身子。我比她高一点略微胖一点。姨妈很自信的说,她仍然会等待爱情,即使现在寂寞,也相信会有很优秀的人在什么地方等待着她。我听了,不敢笑,因为姨妈的执著是强大的。 我看着这片林子。它很热闹,却让我感觉孤寂。姨妈明天要走了,回到她的地方,继续打坐,或者等待,或者就这样直到可以不堕轮回往生极乐。 林子里很多人,散步的锻炼的遛狗的,带着小孩玩耍的,笑语喧哗。我爸爸妈妈就是这林中很和谐的一处流动景致。 我呢?我置身于风景之外,听风声在树梢唱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