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婴儿车的债权人

东莞是一所知名和有趣的城市。大家对东莞最为津津乐道的，是它星罗棋布的中小企业，以及它作为谈资的娱乐业，而无论是曾经如火如荼的民营企业，还是曾经如花似玉的娱乐业，现在都有昨日黄花的味道了。

但对我而言，上面这些，我都不是十分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东莞的律师业。

我最早接触东莞的律师，不是接触的人，而是接触的纸。那是几年前，我刚转业做律师的时候，我的一个在省厅做官的朋友，受他的一个在东莞做老板的朋友之邀，去参观这个老板的企业。在这个老板的办公室里，挂着很多放大的照片，都是这个老板与一些政界、军界要人的合影，而其中的一些军界人士，曾是我朝夕相处的顶头上司，所以对我来说，这些图片没有任何神秘和稀奇可言。因此，我放开这些素然无味的装饰，拿起他茶几上的一本精美的期刊翻了起来，这本期刊的准确名字我已记忆模糊了，好象叫做《东莞湖南商会》。

因为是《东莞湖南商会》，所以这本册子上刊登的，全都是东莞市的湖南商人，有开工厂的，有开公司的，有做贸易的，有搞运输的，有开宾馆的，有做中介的，有做电子的，有做服装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图文并茂，精彩纷呈。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其中有做律师的。但律师业在这本册子里的编排，却比较分散，刊登的图文篇幅和版面也较小，感觉是这些律师是在利用这本册子做宣传广告。当时我想，东莞的湖南律师真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扎扎实实做到了无孔不入，同时，因为湖南人几乎涉足了东莞的各行各业，所以东莞湖南律师的业务，肯定也是无微不至的了。

我第一次比较务实地接触东莞的律师业，还是在今年春节前的一段时间里。那时东莞一夜之间突然发生了一单比较大的公司破产案件，破产企业的债权人多如牛毛，顿有天下大乱之势。其中一些债权人找我代理他们的法律纠纷，我嫌东莞离广州太远，很不情愿做这些业务，建议他们去找东莞本地的律师。但他们舍近求远，非要找我代理不可。我推辞不下，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在谈到律师代理费时，我问他们说：“你们去东莞的律师行问过没有？他们每单收多少钱？”他们便告诉我东莞律师的报价。我一听，也吓了一跳，原来东莞的律师收费竟然也是这么不高。

而在此之前的两天，我应深圳一个老战友之邀，到湖南衡阳去处理一起法律纠纷，对方的律师见我是从广州而来，便自我介绍说，他原来是在东莞做律师的，因为觉得离家乡太远，后来还是回衡阳本地做了。听了他的介绍，我也有点遗憾，东莞那么火，做律师总比衡阳好做啊，一定是缺乏闯劲，在东莞做不下去吧！

接下这单东莞破产企业债权人的业务之后，我便立即觉得勉为其难了。首先，是业务量和工作量太大，其次，收费不高，事倍功半，得不偿失。为此，我时常没日没夜地工作，连双休日也如此，不免心生烦躁。好在我极善自我安慰，我想，哎呀，做律师，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生活的乐趣和职业的体味吧，就这样，我苦中求乐地做了起来。

我做律师的特点，与其他律师可能有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讲究将军人的习惯与律师的思维相结合，追求谋、精、速、备、虑。谋，就是讲究律师攻防之谋略与策划，在办案的思路和切入角度上下力气，推崇“贵胜而不贵久”，法律视角、策略和行事方式往往会与人不同；精，就是讲究精确，特别注重细节，以小示大，以气显神，从文字上、法律运用上、证据组织上、清单排列上、甚至案卷的装订上突出严谨、规范、不计成本和一丝不苟的特质，让其他律师和法官收到我的起诉状、答辩状或者证据材料时，留下一种震撼的印象，同时注意观察和思考自己所到的每个法律场景的细微之处，处处留心皆学问，以求在细节中不断积累和提升自己，做到细节决定命运；速，就是将兵贵神速转化为律贵神速，以求用速度和效率取胜；备，就是信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备无患，不打无准备之仗，在案件的前期准备工作上花足功夫、做足文章；虑，就是遵循“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之古训，三思而行，瞻前顾后，不拖泥带水，做事尽量不留尾巴。

虽然东莞的这单业务，属于非诉讼业务，但也体现了上述特点。我不计成本地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将十多个客户堆积数米之厚并且杂乱无章的合同、采购单、送货单、对账单、付款凭证等资料重新整理，同时频繁与每个客户联络核对，反复与每个客户通过速递方式补充和修正资料，以至于速递公司的信封和速递单都积了一大堆。到最后完工的时候，我甚至舍不得扔掉速递公司留下的这堆垃圾，足足良久地欣赏和思索了一番，才将它们处理掉。

因为工作量实在太大、本人过于求精的缘故，我的这些法律事务，几乎到法院规定的最后期限才完成。这一天，我必须将一个月来的劳动成果提交给法院摇珠产生的破产管理人——东莞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我想，既然差不多到了最后的期限，那全国各地的债权人，也可能都会拖到这几天去申报债权的，所以我要象谚语“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所说的那样，来个笨鸟先飞。出发的前一天，我对家里的阿姨说，明早你帮我将早餐打包，我不吃早餐就开车出发，到东莞后再吃早餐。同时，睡觉前我仔细察看了东莞市地图，找到了这家律师事务所的精确位置，因为，我知道，把一切都交给GPS，有时是非常误事的。

第二天一早，广深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尚少，我单枪匹马地轻快到达东莞市区的时候，东莞还没开始堵车，当我十分顺利地将车泊进律师事务所楼下一个唯一的空位时，我看了一下车前仪表上时间，正好是早上8时10分。我在车上吃早餐，吃完后再喝了几口热茶，然后再看了一下时间：8时30分。

这时，我怀着一种好奇心，想看看东莞的律师事务所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还这么早，他们有律师上班了吗？会不会需要我等很久呢？因为律师是一个非常自由的职业，所以很少有律师会在早上8点半上班的，有的地方的律师事务所，在早上8点半时除了前台文员之外，几乎是空无一人的，还有的律师拖拉散漫，需客户催促。

就这样，我乘电梯来到位于大厦18层的这家律师事务所。还好，事务所的大门已经打开了，一个穿着并非职业化的女孩，埋头在一个看上去象个木柜子的前台里面，并未礼貌地主动与我打招呼，倒是我先开口问她说：某某律师、某某律师上班了吗？女孩并未正面回答我，只是反问道：你是来办某某公司破产案件的吗？我说是。女孩拿起电话打了一会，便要我先坐一坐。我扭头才看到一排离办公区不远的、呈矩形状围起来的一圈老式木质沙发。于是我又问洗手间在哪里？女孩示意了一下，我便穿过一间看上去可以充当茶水间和厨房的房子，去了一趟有点象家庭式的洗手间。然后随意看了看墙上的告示栏，告示栏里张贴了律师们的大图像，我数了一下，共有23名律师。律师的介绍很简单，图像也有些旧了。对面另一面墙上，上中下挂着三块原本是金色的奖匾，因为历时已有三年，也变成金黄色了，奖励的内容表明，这家律师事务所是很优秀的律师所。

我刚在那排沙发上坐下，就见一位身着休闲装的容貌娇好的女律师从有些幽深的办公区里走了出来。我问道：您是某律师吗，她说是。这时，我对这家同行升起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因为，它们的律师，是十分勤奋的，上班比我想象的还要早一些。

女律师当然知道了我的来意，便在沙发上坐下来，示意我开始工作。我将一大堆特号信封整齐地摆到沙发中央的一排低矮的硬木茶几上，女律师见此突然对我说：你是律师吗？我说是。女律师这么说，我也感到高兴，因为，她毕竟仅从我的工作细节上，看出了我是个同行。

我便问她说，全国共有多少债权人来贵所申报债权？她说大概有一百家左右吧。我又问道，他们都是聘请律师来申报的吗？她说，大部分都自己申报的，很少请律师的，因为他们的债权数额都很小，只是几万元，而我来申报的这些，都是其中比较大的数额了。

然后女律师开始核对我提交的原件与复印件。因为之前我早就考虑到了这点，所以我提交的每份文件的原件和复印件的装订顺序完全一致，因而虽然文件数量和种类繁多、纸张的大小不一，但核对起来十分便利，加上我配合她一页一页地翻原件，她一页一页地翻复印件，所以我们两个象机器人一样对照起来十分快速高效。与此同时，她与我核对有关数据，我也向她解释有关问题，沟通十分顺畅。最后，女律师反身去房间里拿来一个图章，在我提交的每页文件盖上了“经核对与原件相符”的蓝印。

我的事情基本办完的时候，律师事务所渐渐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大家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申报债权的，其中有位女士还推着一辆婴儿车，但当中一个律师也没有。这时我便庆幸自己来的比较早，要不然，真的得象买火车票一样排长队了。接待这些债权人的，是另一个年轻的男律师。我便问他说，这几天来申报债权的，一定特别多吧？他说，也不一定，比方说，今天你一个人来，就相当于十几个人来了。因为其他债权人对法律事务并不熟悉，所以这位男律师还得一点一滴地教他们怎样做文件，而其他的债权人则默默地在一旁等待。青年男律师耐心而认真的工作态度，也是十分值得我尊敬的。

开车返回广州的时候，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已经激增。途中，我又接到了那位女律师的电话，向我核实有关问题，让我觉得他们作为破产案件的管理人，是认真负责的。我边开车，边回味我对这家东莞律师事务所的印象。我想，我只是偶尔地接触了一家东莞的律师事务所，它还不能完全地代表东莞的律师业，但这家事务所不事奢华、务实有效、低调认真的风格，是值得称颂的。一花知春，一叶知秋，或许，从这家律师事务所身上，也可以看到东莞经济发展的历史和现状吧。